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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安《过风有墟》

狼少年雷狮x准风神安迷修,百岁年下




01



雷狮被安迷修捡回去的时候还是只小狼,双眼猩红,一股子戾气哪怕浑身血肉模糊也是足的。那个晚上没月亮,只有纵横半边天穹的云霾,像满罐浓墨点在一捧清水里,晕开连片咄咄逼人的黑。

如擂鼓的雷声轰响不止,在野火稍断房梁的噼啪声里仍逊色了气场,安迷修发现雷狮时,他正蜷在半坍的矮墙旁,头顶的土灰掺着雨水和成泥,他的灰茸便被泥土和血水黏在一起,挡着本就模糊的视线。

他太小了,小得可以轻易捧起来抱在怀里,等同地也可以轻易被随时可能砸下来的东西要了命。那时候的雷狮奄奄一息,獠牙挂了血仍然掩不住寒森森的白,在火焰的余光里显得刺目。他的指甲拼了命地扣进泥土里,在平地刺出一排血坑。

风刺进骨子里是冷透了的,他的皮毛受过火灼又洗过暴雨,撕裂的疼里掺了冷,灾难过后他还心绪惶惶,看见那个棕发的男人走近时,雷狮极力弓起后背,小腹却在动作间划上了碎石,又留一道血口。

即便如此,幼狼仍亮着獠牙,红瞳糊了血显出更凌厉的杀气,却对上一张全无杀意的脸。他穿一身白色衬衣,没有撑伞,衣服浸透了雨水便贴在身上,透出锁骨之下鲜红的长痕。

他有一双深青色的澄澈双眼,里面写着的东西除却讶异,余下的最多即是悲悯。雷狮还看见刃口挫入土壤的剑,握着剑柄的手上血渍纵横。

眼前的男人倏忽半跪在地。

雷狮才发现他的腿上有伤。他一手撑着剑,一手极力探向雷狮,雷狮咬紧牙关,却看见那只手到他面前即停止,本攥紧的拳缓缓摊开,渗着血纹的掌心里除了雨水浇出的冷,还有一丝气息奄奄的温热。

男人开了口,他似乎太累了,以至于声音喑哑得近乎气音,却仍像在进行某种宣告,笃定而执拗。

“跟我...回去吧。”



02



下午的阳光有一点晃眼,好在初春的凉风最擅长威压,亮光渗着冷气就成了披着金色皮囊的冰刺。杨树褶皱遍布的皮囊看着像张人脸,光线越过老杨树的枝杈,斑驳的影子就落在雷狮脸上。

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紫色,深而不沉,夹带着隐约的红。雷狮靠着树干坐在草坡上,一手将离自己最近的树枝拉到眼前,漫然扯两颗树枝上白绿的芽,他拈了一颗比划到太阳底下,借着阳光看见鲜嫩的青色。

耳边是窸窣的步声,穿过乱草碎石,下步仍然稳稳当当。雷狮没移眼,端详够了便把树芽朝土里随便一扬,拍拍裤腿上的灰尘,再慢慢悠悠站起来。

走到自己近前的人的开场白,雷狮用膝盖都可以猜到。

“刚抽出的芽怎么能随便摘?”安迷修一如既往地皱了皱眉头。

说起来这也是个很有针对性的习惯,从幻化出人形前、被装在背包里跟着安迷修出门开始,到变成个可以被安迷修抱起来捏脸蛋的小孩子,再直到现在,雷狮跟着安迷修见过很多人,安迷修对谁都和颜悦色,笑得不深也不浅,虽然谈不上和谁都亲近,但至少温和得很有度。

唯独面对雷狮的时候安迷修总爱皱个眉头,平时不多话的一个人,看见雷狮便有一万个理要挑。雷狮常常怀疑安迷修是不是把力气都留在了在别人面前装温柔上,剩下的肺火都留给自己。


安迷修有火,雷狮就更有火。安迷修出言管教一句,雷狮就可以顶他十句。在任何方面都从不让步的雷狮保持了优良传统,他挑了眉梢反问:“那是不是等它长成叶子就能随便摘?”

安迷修抬手就想敲雷狮的脑门,手伸到一半改了路子,拍到自己的额前,揉了揉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怎么养了你这只狼崽。”

“我十八了,谢谢。”

“我一百一十八了,你说你是不是崽?”

“我是人到青年,你是老不死的。”

安迷修被噎得说不出话。虽然这小子很小的时候就口齿伶俐嘴里带刀,但毕竟那时候他还是很小一只,每次话不投机的时候安迷修都有办法解决。

起先是循循善诱促膝长谈直到小孩子窝在被子里睡着,后来雷狮不那么小了,脑子比从前更固执,安迷修拿他没辙,有时候雷狮不听话得过了,安迷修干脆把他抱起来往起一抛,在半空中小雷狮就咬着嘴唇发抖,稳稳当当落在安迷修怀里之后也不说话,有时候冷嗤一声,然后别过头不看他。

但毕竟雷狮已经不是很小一只了,现在的雷狮比安迷修还高上半个头。安迷修当然没机会再把雷狮抱起来抛了,于是只好闷闷地叹一口气,回身进了屋。

雷狮跟在后面,将近一米九的个子,每次进屋都得低着腰。雷狮也提过为什么不把这小破房子改建一下,安迷修轻描淡写地说没必要,后来雷狮有点毛了,说你不行的话我自己出钱出力弄个新房子,安迷修在床边闭着眼睛打坐,轻描淡写地说贫苦能磨练人的意志,雷狮嗤一声得了吧,贫苦能限制你的智商。

安迷修就不说话,雷狮伸手在他眼前比划比划,安迷修很长的眼睫在日光底下微微颤着,雷狮便明白他又不知修行到哪儿去了。

进厨房之后安迷修还是只留给雷狮一个背影,他穿一件白衬衫,半开的窗子里渗进风来,衣服便贴紧在身上,勾出安迷修有点单薄的线条。安迷修手抬到一半,雷狮便把菜刀扔过去,安迷修很稳地握住刀柄:“下次别随便扔刀,太危险。”

“你哪次也没接不住啊。”雷狮很无所谓地说。

安迷修便侧头瞥了雷狮一眼,语气里夹着嗔怪,深青色的眼睛里却仍是泓温水湖,糅不进去任何怒气,“我是知道你什么样子才接得住。换别人呢?”

“我又不管别人。”

安迷修又没话说了。他拉上窗户,油锅里下了青菜,添点热水,盐醋味精一过,肉切得很厚实,寥寥几块缀在浓汤里。看着晚餐出锅的时候雷狮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嫌弃,但还是习惯性地替安迷修把锅熄火,然后抢夺一样地接过安迷修手里的菜盘。

不是因为饿,是因为雷狮知道安迷修怕烫。

其实雷狮很清楚安迷修做这些东西纯粹就是给他过过嘴瘾的,他们一个是妖精一个不人不神,都不需要进食。只是他也说不清自己是爱调侃安迷修、看他被自己呛得说不出话,还是爱听他重复那些让自己心口有一点温的话。

雷狮双手交握托着下巴,隔着菜盘里腾出的烟气看安迷修的脸:“你不是说修行人士不需要吃饭?胃顶不住了?”

安迷修也不恼,夹了一筷子的肉塞进雷狮碗里:“给你解馋。”

雷狮于是不说话,埋头有点满足地扒饭。

其实这十几年以来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相处模式,用安迷修的话说雷狮就是个天才,不需要如何苦练也可以老早就化形,然后稳稳当当长成平时顶着人形的狼少年。

对于安迷修的事情雷狮则叫不准,他一百多岁了,但仍然是二十几岁青年人的脸。他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每天口口声声修行修行,摆出一副仙风道骨老道士模样,在当今时代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安迷修有两把剑,但雷狮从没见他用过。安迷修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所谓的修炼,但雷狮也从没看出他任何的变化。

如果非要说有变化,也无非是他锁骨下面的红色长痕越来越深了而已,是那种隔着衬衫都可以看到的深红。

有时候安迷修坐在斜阳底下闭着眼睛像老僧入定,雷狮就托着下巴坐在对面看着他,从脸打量到锁骨下面的红色,再到瘦长的左腿,雷狮知道那里也有一道疤。安迷修锁骨之下的红色是鲜明而炽烈的,远远映着雷狮眼底若有若无的红。

雷狮不记得任何在遇见安迷修以前的事。打从自己有记忆以来,自己就和安迷修住在这个有点破烂的小房子里,安迷修喜欢雷狮叫自己哥哥,小到还不懂事的时候雷狮也叫过几声,后来逐渐通晓事理之后就基本忌了这个称呼,只偶尔很不怀好意不合时宜地来一声,也无非都是为了让安迷修难堪。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亲人、原本有没有家,也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怎样碰见的安迷修。哪怕在人堆里长大,骨子里也仍然是属于狼的纯正血统,高傲、孤僻,生而睥睨万物,将旁人的生死视若儿戏如睥睨蝼蚁。好在一直有安迷修制着他的戾气,才没让他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情,时日久了,旁人都恶他惧他远离他,只有安迷修一直走在他身边,看自己的眼神里是十几年也没褪色过的温度。

雷狮不知晓什么是依赖,也从不认为自己会对谁有依赖,他只朦朦胧胧的知道安迷修是个不大一样的存在,哪怕自己已经足够把安迷修挡在身后来保护了,但仍然会把看见安迷修当作看见避风伞一样让他心安的事,有时候那个人也会顺理成章地来自己的梦里逛一遭,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就像中了邪,嘴角还凝着一个浅淡的弧度。

就像碗里的肉香一样浅淡。



03



初秋的时候安迷修带雷狮去城市里看。说起来城市和山野对雷狮来讲没什么区别,无非前者来往的是人流车阵,后者来往的是飞鸟野猪。

雷狮是不大喜欢城市的,这里独属于人的气息过于浓烈,他们的气息融为一体,与生俱来的即是对异类的抵抗。

雷狮怕风,很分情况地怕风。有时候突然来的一阵大风会让他浑身不舒服,有时候的风则缓得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雷狮站在那样的风里反倒觉得安心。

城市里有楼房和人群的遮挡,风走过一遭只剩下轻微的弧度,雷狮紧挨着安迷修走在街上,偶尔侧过头看一眼安迷修,或者刻意放缓脚步让安迷修等他。安迷修从来不会对自己不耐烦,久而久之就变成了雷狮可以攥在手里的资本。

“带我来这儿干什么?”雷狮慢慢悠悠走在后面,双手插袋,安迷修的步伐则有些急。听到雷狮的声音他才发觉自己又走远了,于是收了步子,安抚一样地对雷狮缓声说:“带你来逛逛,顺便陪我见个朋友。”

“你不是不愿意让我出来吗。”

“偶尔换换新鲜空气。”

“搞不懂你。”

“那就不用懂了。”安迷修侧头看了眼已经走在身侧的雷狮,眼里藏着点有安抚意味的笑,“你只负责四处逛逛就好。”

雷狮偏过头不看他,眼神掠过马路边响着躁耳声音的机车、视线尽头高耸如山包的楼房,还有在街道上并排紧邻的路灯。它们的灯罩被雕刻为精巧的形状,想必在夜晚天色转黑的时候,它们应该是很亮很亮的,只是似乎再亮都该是沉冷的色调,不像安迷修在那座山野里的房檐上挂的纸糊灯,尽管下雨就破刮风就倒,仍然暖得像捧星火。

“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吗?”安迷修漫然问。说起来他也已经很久没在城市里长待了,雷狮也问过原因,安迷修只说城市的气息太浑浊,说这话的时候安迷修的眼神晃晃不定,雷狮都看在眼里,但也不再多说。

雷狮想起上一次挂纸糊灯还是在早春,雷狮只是随口说了句房子里太黑,安迷修就二话没说出了门,雷狮等他一整天也不见人回来,靠在杨树下面等得一觉接一觉过去,直到明月临顶,安迷修的身影才出现在小路另一边。

那时候安迷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拎着灯的手冻得红紫斑驳,倒刺一样扎在原本白净的指节上。

狼习惯了群居,哪怕没有狼群,也难免习惯了身边有那么个人。雷狮最不喜欢的事就是等安迷修,好在安迷修不常让他等,偶尔也都很快就回来。

这一次雷狮等得有些久了,看见安迷修的时候他很有种扯着他咬一口胳膊的冲动,但他还是没有,只是沉默着看安迷修站在房檐底下挂他新买的小灯,橙黄色的一点暖融融地亮开了,照亮很小很小的一隅墙角。

安迷修穿得很单薄,冷风把他的脖颈都冻得发红,但他仍直着腰板,感觉不到冷一样乐此不疲地研究那盏灯。

后来安迷修指着屋檐下的灯说:“好不好看?”

雷狮皱皱眉头:“天上已经有月亮了。”

“那也不晚。”安迷修对雷狮弯了眼梢:“那个月亮是全世界的,这盏灯是你一个人的。如果你不嫌弃就分一半给我,算我们两个的。”

说来奇怪吧。天上有一轮白得灼眼的月亮,地上挂了盏明得晃眼的灯,可即便它们的光叠加起来,也犹不及安迷修眼底闪烁的星光。

后来那句“算我们两个的”被雷狮沉默着咀嚼很久,直到夜色昏沉,他又入一个有安迷修来串门的梦。

“在想什么?”

他们走到街角没几个人的地方,安迷修的话将雷狮从恍惚里拉回来。

“没。”雷狮眼神晃到一边。

“想好买什么了吗?”安迷修又问。

雷狮一瞬间想说你再买盏灯吧,家里那盏该换了,话到嘴边却又风干。于是他顿了顿才说:“你可以买把新菜刀。”

安迷修没忍住扑哧一声。

他们又继续走在街上,直到走进一个有些老旧的小区,走上污渍斑驳的台阶。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脸上的皱纹不少,看着像极了有点干枯的树皮。他看见安迷修的时候没觉得意外,视线落在雷狮身上却一怔,然后脸上平添了点不可思议的味道。

雷狮被那样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他不耐烦地拧了眉头,树皮脸也识趣,转而去和安迷修寒暄。

“怎么这时候想着来了?”

说不上为什么,这男人挂在脸上的表情分明客气热络,雷狮却总觉得他似乎并不大希望安迷修来,话里掺着些若有若无的深意。

安迷修笑得客客气气:“来看看你。”

他们在男人的家里坐了一下午,直到时至傍晚,安迷修又带着雷狮匆匆辞别。过程中他们无非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流琐事,偶尔男人瞥一眼雷狮,不经意流露出有些低郁的复杂神情。

当然这在见过雷狮的人的反应里不算例外,擅长与人相与的安迷修并没能教会雷狮人情世故,对不讨厌的人他偶尔看一眼,对反感的人则连一瞥都不屑于给。他喜怒都写在脸上,面向也透着凶戾气,自然没人会乐呵呵地看他,只有安迷修算个例外。

晚饭由安迷修掌勺,雷狮照常把铲勺从安迷修背后抛过去,安迷修照旧很准地接住,手拐到身前却猛地一颤。雷狮以为他没接稳,男人在一旁看着安迷修的背影,没来由地垂了头。

走的时候男人没多留,只一句话让雷狮印象很深:“累了就多换换地方,别只守着老地儿了。”

安迷修回应地轻描淡写:“还没很累。”

“别逞强了。”男人叹口气,隔了很久才又说。

安迷修关上门,微微笑着朝男人摆手道别。

再走在街道上已经是夜晚,大厦上嵌的和路旁立的灯光交错混杂,各类颜色织在一起像张大网,满载车声和烟尘,浑浊如一团污垢,压得人气喘不及。

雷狮看着霓虹灯的杂光眷顾过的街道,城市的夜晚有太多人气,人的体温相接变让空气都热,不像山间的夜晚空空荡荡冷得刺人。但即便如此他吐出的呼吸仍是凉的,白气隐隐萦着口鼻。

他静默地站街角抬头看不远处的大厦,一眼看不到顶,灯光绚点其上,他忽然开口说:“我不喜欢这地方。”

安迷修转过身来,正了正雷狮有些歪的衣领:“我带你回去。”

“...好。”

蹦跶着步子的小女孩莽莽撞撞地冲过来了,险些一脚拌了栏杆,安迷修随手捞了一把,小姑娘面前站住身子,回头朝安迷修吐了吐舌头。身后跟着的父母这时才来,围着小姑娘唠唠叨叨,一边嘟囔着一边还给她拍掉裙子上的灰尘,又往她手里塞一颗糖。

雷狮看着一家三口彼此牵着走到路的尽头,再拐个弯消失在视线里,忽而闷声说:“安迷修。”

安迷修侧过头看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心事。他勉强扯出个热腾腾的笑来,抬手想揉一把雷狮的头,却又难碰到头顶,只好把手又落在雷狮领口,替他理正已经够整齐的衣领:“别乱想了,狼耳朵都快露出来了。”

雷狮看着安迷修:“我要是变回狼样,就用你垫肚子。”

“别撑着就行。”安迷修朝雷狮弯了眼睛,看了雷狮几秒,才温声说:“还有我呢。”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轻飘飘地拂过,薄绸一样裹着霓虹灯下的一双影子。分明天上有月亮,地上有灯光,那时候雷狮却还是觉得,什么好像都亮不过安迷修的那一双眼睛。

他没看到安迷修锁骨下隐隐渗着微光的红色,也没看到自从走进城市以来,安迷修额角就没褪过的冷汗。



04



雷狮越来越频繁地做噩梦,做那场十几年来从没中断过的梦。梦里的世界单一得有些乏味,往来重复的无非是一个画面,山间蔓延的野火和天顶雷电的轰鸣。

尽管不过是没任何触感的梦,雷狮却仍没来由得觉得冷,浑身都刺痛。

这次的梦他做得太久了,久到他甚至已经清楚这是个梦,却仍然难以醒来。他在火和雷鸣里困了太久,直到无处可走无路可择,只好双脚灌了铅般地站在原地,神智几近昏沉,只知道麻木而机械地一声一声把残余的思维宣之于口。

他一声声喊的是安迷修,直到喉咙干哑,话音断续。

“怎么了?”

忽然有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像是从地底钻出的手,将他扯起又拉向天顶。雷狮终于顶着满头冷汗艰难地醒来。

在迷蒙的视线里,率先出现的是握着玻璃杯的手。熟悉的嗓音沉沉落在他耳畔,尾音有些急促地抬高。雷狮感觉到自己像是正在被一只手晃着,他像是刚溺过深水,头脑昏沉,一时看见水边的苇草便要抓,于是他近乎用了全力,死死扼住安迷修的手腕。

他在惊悸的冷汗里睁开猩红的双眼,狼的獠齿现出锋芒,嵌进安迷修的皮肉。安迷修闷哼一声,手背上青筋凸起,手中的那杯水却仍然没有洒。他安抚般地拍着雷狮的后背,任由鲜血滴在床褥上,又打散出成片的红花。

“雷狮,你听听我的声音,我是安迷修。”

安迷修温声说。

雷狮的指甲跟着扣进安迷修的皮肉里,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一片灼红。安迷修沉默着一手托着雷狮的后背扶他起来,一手任由雷狮摆布,哪怕手腕疼得发刺,水杯也仍被握得很稳,直到狼的双眼恢复成照常夹杂着丝缕红色的深紫,獠牙变回白齿。

雷狮终于恢复了一点清醒。他眨眨眼,安迷修的轮廓一片模糊,只有一双眼睛亮而明晰,像苍天底的碧海。

雷狮又眨眨眼睛,用气音说我知道,但发出来的只是不成腔调的断续的声音。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和伏天干燥闷沉的热风不同,它渗着凉气却不冷进骨子,轻得没任何重量,却又稳得发沉,携着某种力道托稳雷狮的身体,清醒他的神志。雷狮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安迷修的手腕被自己咬得血痕纵横,玻璃杯里的水仍被他保持着一滴没洒,执拗地端到雷狮面前。

从前每一次他在噩梦中惊醒,都有任由狼性发作的自己在神志涣散时饮血定气的安迷修、如约递来的温水,和不知从何处来的温风。

雷狮咬紧了牙关,眼睫轻微发颤。安迷修看着他那副样子便拧了拧眉,旋即抬起另一手聚拢些光芒,在手臂的伤口上一抹,血痕便不见其踪。雷狮撑着身子坐起来,颤着唇角用力攥拳砸自己的膝盖,直到手腕被安迷修扼住。

安迷修温声说:“没事了 。喝口水吧。”

雷狮接过水杯闷闷地一口喝干净,然后灵魂出窍般地,定定看着窗外灰蓝色的天。

他没察觉到安迷修的面色有些苍白,也没察觉到安迷修锁骨下的红色今天似乎艳得发灼。

“我去给你煮粥。”安迷修接过空杯放在桌子上,想要起身,却又被雷狮扯回来坐在床沿。

“别动。”

“...好。”

雷狮仍然定定地看着天,黑羽的雁掠过檐底的天幕,划出条来阵风便能吹散、却又像是疾风骤雨都洗刷不掉的长痕,又扑翅飞进叶声窸窣的深林里。日光清浅,斜透过窗棂,在雷狮的鼻翼镌下淡金色的晕痕。

他的轮廓原本就深,棱角也分明,如今的阳光更像层隔膜,把他裹得密不透风,像要将他隔离在一切鲜活的呼吸之外。

他的声音低得发沉:“安迷修。”

“我在。”

“我又做那个梦了。”

“我知道。”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为什么我会一次又一次梦见大火。”

“大概因为你喜欢红色吧。”安迷修试着把谈话变得轻松点,出口的所谓调侃却冷得发僵。

“你也没告诉过我从哪里来。”

“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雷狮偏过头,眼神直达安迷修眼底。

雷狮的眼神太过锋利得摄人,每一次被这样凝视的时候安迷修都会底气大消。他没办法再继续回应下去,只好也跟着有些麻木地看窗外开始灰得发白的天。凌晨时下了场小雨,水珠攀着屋檐垂死挣扎,攀不住的生生坠进泥土里,融成晨雾里的一员胚胎;运气好的跟着风落在窗沿,纵横成细密的水线,蛛网一样打散在各个方向。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雷狮忽而又说。他又那样看着安迷修,眼神寒得锐利,那是狼所独有的眼神,冰椎上弯着钢铁炼就的倒刺,像能一眼窥穿看透到骨子里,再将一切掩盖在外的谎言碎为齑粉。

“你只是从来不说。”

安迷修低眼没应声,扯出个有点苍白的笑来。其实也实在算不得是笑容,充其量算动一动皮肉,拧出个相对温和的表情。

雷狮看了安迷修片顷,旋即头枕着双臂又懒懒躺下:“我无所谓,你不说我就不问。”

安迷修张张口,欲言又止。

雷狮看着安迷修有点无措又一时语塞的样子,只觉得很有意思。像是完全忘干净了刚才的事情和昨夜的梦,雷狮看着坐在床沿的安迷修的脸,嘴角扬出个有点挑衅意味的笑来:“安迷修,问你个你应该可以回答的问题。”

像是终于被缓和了气氛,安迷修面色多少舒缓了些:“你问。”

“你辛辛苦苦修行这么久,也一把年纪了,怎么都没来个神使把你接走的?”

雷狮把“一把年纪”这四个字咬得格外重,这让安迷修连叹口气都觉得好像平添了点风烛残年的味道。他睨了雷狮一眼,摆着一副“不和你这种小孩子一般见识”的表情,雷狮的话却显然戳到了他心里面去。

但毕竟和雷狮交手多年的经验累积下来,安迷修学得最通的不是如何和他继续变着花样儿争辩,而是如何学会忍耐和包容。

于是安迷修顿了几秒,神色多少平和下来,露出个不温不火的笑:“因为我怕如果有神使把我接走,你一个人留这里容易想我。就怕你和小时候一样,我一天没回来你就急得满床打滚。”

雷狮终于消停下来,不大自然地刮刮鼻子,后脑磕在床边上有一点闷疼。于是他有点不耐烦地拧了眉头:“这床都快塌了吧。”

他是什么意思安迷修当然明白。他只是又风轻云淡地笑笑:“艰苦的环境能磨练人的意志。”

“磨练你那把老骨头?”

“话粗理不粗。”

雷狮不知道安迷修在自己身旁坐了多久,他们静默着一躺一坐,没过多久雷狮就又沉沉地睡过去。

在起初不断做噩梦的时候雷狮还很小很小,那时候他一度不大敢睡,一直是安迷修坐在床沿,喃喃着什么不成节奏的短诗,有时哼唱一首叫不出名字的曲子,他的声音很柔,听得雷狮有些恍惚,再安心地入一个酣甜的好梦,哪怕中途梦醒,也必然会迎上一杯温水。

后来雷狮很早地学会长大和独立,那个习惯却似乎扎根在了骨子里,他当然不再需要谁给自己念诗和哼摇篮曲,只是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里,总有不知何处来的温风,里面漾着安迷修尽管浅淡、却踏踏实实地只为自己保留的笑容。安迷修只要坐在床沿,哪怕彻夜一言不发,也足以给雷狮一整个长夜的温度。

再醒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锅碗磕碰的声音叮当响,从隔壁溜到这里来。雷狮漫然踱到厨房,安迷修还在清洗菜板,看他动作停了,雷狮便淡淡叫了安迷修一声,安迷修没回头,抬起手准备接雷狮抛来的刀,手却被另一只手的温度扣住。

雷狮的手握着安迷修的手,安迷修有些意外地侧头,狼少年已经比他高出不少,他站在窗外的火霞下,橙红色的亮光涂在天幕里像是夕阳的一次回光返照,光晕落在雷狮的眉眼里却只显得灼亮明烈。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霞光相衬,在雷狮紫罗兰色的眼瞳之下,安迷修似乎隐隐看到了十八年前的那个雨夜里,雷狮眼底的红色。

那时野火初熄,狂风未定,满身伤痕的狼崽蜷在自己的怀里,气若游丝却仍不曾消减分毫的骨气。那时幼狼睁着双眼,怔愕而麻木地看着身后的劫后废墟,风吹垮的椽木砸碎了桌角的瓷瓶,满地是碎白。

安迷修以剑撑地艰难地行走着,狼崽的视线便跟着上下颠簸。幼狼看着满地焦土,眼眶倏忽湿润而温满。

雷狮在安迷修的惊怔里凑近。他不能完全读懂安迷修眼神里的意味,像是无可奈何,又更像是悲悯。说不上原因,雷狮反感那样的悲悯,却又没来由地觉得熟悉。于是他稍稍错开视线,缓声道:“我来。”

剩下的那句“你去歇息吧”还是没有出口。



05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了,冷到连原本那一点温风都不见其踪。入秋后雷狮愈渐频繁地做那场噩梦,安迷修似乎也生了病,脸色一天天发白。

雷狮想着剩下的这年或许都要挤在房子里不再与外界往来,秋末安迷修却没来由地打点好行李,也不容雷狮提问或拒绝,从山间的小木屋里带着雷狮离开,一路车程奔波,又回到那个有立交桥和霓虹灯的地方去。

城市里尽管有高楼遮蔽,雷狮却仍觉得这里的风似乎比山野里的风更冷更急,像是秋风失控后就没了掂量,刺进骨子里的冷。

雷狮虽然说不上怕冷,却的的确确是不喜欢冷的,每一次气温骤降,雷狮都会没来由地觉得浑身都疼,然后在梦里陷进无底洞一样往复看见漫山的野火。

在那样的日子里安迷修也会多少变得不一样,面色比从前差些,不知是否是错觉,他锁骨下的红痕似乎也尤为明晰。

下车的时候雷狮挤在黑压的人流里喘息都难,在车站外的路口站定,他才勉强呼吸到一点新鲜的空气,但还是通身发凉。

城市里的车声过于喧嚣,他在这样偌大的只有异类存在的地方里多多少少有一点迷失感,各类衣着的人来往经过,雷狮看着看着就走了神,脖颈却忽然一温,米白色的毛巾绕了三缠又打一个精巧的结缀在他领口前。

安迷修将雷狮的围巾抚得板正了些,咧开嘴笑的时候,白气像烟一样升腾又弥散:“知道你怕冷。”

雷狮错开视线没说话。

“怎么没胆量了?原来不是挺张狂的嘛。怕人?”安迷修又弯了眼梢说。

雷狮终于起了点劲儿:“你自己可别见人就躲。”他想了想又问:“这次来这儿干什么?”

安迷修不温不火地扯扯嘴角:“旅游。”

雷狮没再说话。就像安迷修不擅长撒谎一样,雷狮也不擅长拆穿。

安迷修还是去见那位树皮脸的朋友。这次他那位朋友见到安迷修的表情不止是意外了,更多的似乎是惶措和不愿,像是躲避什么灾难一样的不愿。那样一闪而逝的东西即便被快速掩盖,雷狮还是能捕捉到痕迹。

他们照常热热闹闹又古怪地说话,对话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却又隐约像是打哑谜。

树皮脸说:“外头的风越来越大了。”

安迷修脸色有点沉:“嗯。”

树皮脸瞥了眼雷狮,像是把话含在口里往复掂量过。

“其实风特别大的时候就总容易有一种错觉,走哪哪都有风,像风能追着人似的。”

安迷修闷声打着哈哈:“是啊,确实有这种感觉。”

“但是也不一定。”树皮脸顿了顿,“有的人跑得慢,可能风就一直追,但是有的人找个地方躲着,风就不追了。”

“对吧安迷修?”树皮脸直视着安迷修的双眼,面色发沉:“下次再觉得风冷就找个地方躲着吧,别在外面了。毕竟你身体也不好,怪怕冷的。”

这次安迷修连客套的应和都没有。他一仰头,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他忽然看着雷狮说:“出去走走吧。”

外头的风越来越大了,雷狮的头也越来越疼了。有时候站在街道的边上,大风掠过,恍惚间他也像是在立交桥顶、十字街头看见过蔓延开来的野火。

城市里的夜晚和山野截然不同。他过惯了十几年万籁归寂的夜晚,站在这样的喧嚣里,还亮着的街灯似乎都显得格格不入。这里的霓虹从没让他觉得绮丽,他只看到满眼的缭乱,刺得他想起那些恼人的火。

“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安迷修忽而开口。

他们站在空无一人的路上,这里只有一盏路灯烁着浅白色的幽光,栏杆的另一头即是延到遥远的楼厦之间的护城河。远处的车声和人影似乎都不属于这里,它像是偌大城市里存余的一隅山野,多少让雷狮觉得心安。

“我还是住得惯原来的地方。”雷狮答。

“你不是说一直想换个房子住?其实这里就不错啊。”

“没劲。”

“不喜欢吗?”

“大概被你老人家的贫苦限制眼界了。”

“这时候知道听话了,所以说还是不听管教。”安迷修弯了弯眼梢,笑容却只浮于表面地掠过。

“我十八了,别用听不听话这种词形容我。”

“我知道。”

安迷修的回应忽而不同于往日。雷狮侧头看安迷修,安迷修给他戴的围巾替脖颈挡了很多风,但还是有些凉气攥着缝隙刺进来,仍然是往骨子里钻的倒钩刺。

远处各色交织的灯光映在安迷修的侧脸上,他神色安和,灯光落在脸上尽数清水一样失色。

他又低声重复说,“我知道。”

“什么?”雷狮诧道。

安迷修侧头看向雷狮,眼前的狼少年已经比自己高上许多。没有灯光和火霞的映衬,他眼底的红色仍然愈发深了。

“你已经不小了,所以要再独立一点。”

雷狮蹙紧了眉心向前一步:“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安迷修没有回应,只是在夜色下沉默着看雷狮的脸。直到夜幕拉得更深,路灯的光线更刺目。河水流淌的声音响在掠过他们耳畔的风里,白光下安迷修的眉眼里似乎都融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柔和。

风带起安迷修的头发,衣角起扬,让他看着像是要跟着夜风离去的影子。但他仍稳稳站在风里,踮起脚尖,面颊埋入雷狮的肩窝,给了他一个在冷风里夹带着气若游丝的温暖的拥抱。

雷狮呼吸一滞。他有些错愕地抬起手想要回应这个拥抱,安迷修却已然松开双手,在夜色下步步后退。

眼前的棕发青年最后的一句话似乎是“假如”。

安迷修的身形在风中消失为碎光的前一秒,雷狮在模糊的视线和剧烈的心跳声里,看见了安迷修锁骨之下的猩红色光芒。



06



安迷修教过雷狮许多东西,譬如将水凝成冰,在指尖点出火,却从没教过他如何瞬息千里,去最想去的地方。

他近乎发了狂地拍门时,那位和安迷修交好的中年男人缓缓开了门。看见雷狮一个人回来的时候他并未觉得意外,只是有些惋惜地兀自长叹:“他果然还是没有听劝。”

雷狮攥紧拳头抵在墙上,直直盯着男人:“你到底是什么?”

男人眼神一动,换回副客气的表情刚要回答,声音便被雷狮截住。雷狮字句铮然道:“说实话。”

“......一棵杨树。”男人终于放弃掩饰,沉声缓缓答,“在你和安迷修住的地方的那一棵,也是十八年前你的家乡遭了劫难的时候,倒在你眼前的那一棵。”

雷狮攥着拳头的力道一点点加紧,手背青筋暴起。

“你果然什么都想起来了。”男人呵出一声轻长的叹息,“我和安迷修说话的时候你大概就猜得差不多了吧,只是你大概不知道,我让安迷修躲的风不是你,而是注定属于你的劫难。”

雷狮呼吸一窒,血气上涌,胸口都灼烫如盛沸水。他早该想到,他早就该知道,只是从不愿正眼面对,只是一时懦弱持续了太久,一点依赖系上了便解不开,直到那些依赖蒙上他的双眼,变成自我欺瞒。

他早就该知道自己贪恋的这点温暖,从来配不上天长地久这个词。

他看见雷狮有些绝望地用双手掩住眼睛,像浑身的气力都被剥出,如一摊枯骨倚在门上。

“安迷修.......是风神吧。”他说。

男人闻言只是又很轻地喟叹。

“不是。”

“其实他原本早该是风神了,你的家乡出事的那个晚上,是他完成修行的最后节点。”

“可偏偏这孩子太偏执,认定了的事抛下一切都不肯走回头路。如果他肯咬咬牙不去碰那个原本不属于他的劫难,现在的他...早就不会是这个样子。能力全失,无法执剑,每天拼命修行也只不过能撑住用在你身上的咒术,更别提积攒他自己的修为。”

原来他锁骨下的红痕并非旧伤,而是对雷狮的咒术的纽带。他苦心修炼却从无进展,原来只不过是为了换雷狮的一天安稳。

“劫难这东西啊。”树妖的声音愈发沉重,在夜色里显得黯淡,“那时安迷修救了意外受牵连的我,把我的灵魂根植在新的杨树里,让我得以维系生命,在其他地方生存。而你...那场劫难原本就锁定着你的整个家乡,只是安迷修赶到时你还活着,他拼尽全力为你抵挡一时,又撑过这么多年,但怨气没能清理干净,就像现在,余下的劫难该来还是会来,哪怕安迷修拼尽全力也没法撑住。”

“他用成为风神的全部力量换了一个没有保证的契约,只留予丝毫的力量为他自己吊着命,而剩下的全部修为,一半暂且清理那片废墟,一半则用来封锁你的记忆。我想他之所以不让你记起,就是因为不想你受打击吧。”

“他换来契约的代价除了一辈子的修为,还有一辈子的自由。如果他选择彻底离开那座山,就没有在劫难来临时护你周全的把握。现在既然他把你送到我这里,大概就是他已经无法再支撑自己封锁你的记忆了。”

“等着你的劫难,现在应当就压在他肩上。”

雷狮长久地缄默,连喘息都变得艰难。

他眼前飞快地掠过太多东西,近二十年前那个野火纵横的夜晚,辗转许久以来往复出现在梦里的残影,安迷修锁骨下愈渐刺目的红色印痕,无数个难熬的日子里让他安定的风,为了一条生命放弃毕生理想的抉择......把手从眼前移开时他眼眶依然灼热如火烧,钝痛和如入冰窟的寒冷刺着他的骨髓和心脏,他再睁眼时,眼底的紫色尽失,只剩下纯粹如血的猩红。

狼的双眼在月色之下,现出被封藏了十八年的原有的颜色。

“安迷修的愿望,我不可能做到。”雷狮沉声道,“我会回去见他,哪怕代价是我死。”

树妖闭着眼颔首,算是默许。

不知从何处突然升起的力量,在狼少年的肢骸里海啸一般惊醒,呼唤骨血里内涌的浪潮。那条安迷修留下的围巾里尽是抵挡劫怨的风息,雷狮将它握于手中碎为齑粉,下一霎碎散的光沫便涌成疾风,雷狮踏足其上,顿时眼前天地倒转,瞬息千里。

等我回来,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你执念不死。



07



狂风四起,飞沙上涌,风浪一般淹没半片夜天。风啸已经俨然尖锐如鬼唳,卷携着火色的光芒从平地中腾起,满地焦土、冲天烟尘,像走出囚笼的猛兽般恣意冲撞,撕扯着狂风中用尽全力站稳身体的人影。

山峦草木都在骤风里倾斜。四散的沙石划破安迷修的脸颊,嘴角的血渍未干,却只是被他随意抹去。电光划破天幕,旋即有雷声轰响在天际,墨一样沉重的夜色里空气已然稀薄,只有火星攀着杂草腾跃,烧灼出半山的烈火。

只有一半神骨的安迷修站在狂风里,衣角的血渍伴着沙尘起扬,让他仿若在风里跌撞着坠落的残破羽翼的伤鸟。

沉寂了近二十年的双剑此时正被他握在手中,一剑撑地,一剑在风中极力扬起。安迷修撕破衣领,锁骨下的血红色咒痕袒露无遗。剑刃对准了红痕的中心,旋即毫不犹豫地刺入皮肉,献血瞬间填满咒痕上的纹路。

双剑下一秒即迸射出极刺目的光芒。手持双剑的半神揩去嘴角的鲜血,胸膛之上挥霍鲜血般地涌动着炽红色的光雾,在浊黄的飞沙之中、深黑的天穹之下,剑光与血光共映,火光烧灼其间,像坠鸟耗尽全部鲜血来完成一场盛大的祭礼,赤光狂涌,诡艳奇绝。

安迷修像是终于燃尽了全部的力量,身体被狂风卷到半空,地上是恣意燃烧的野火,火焰上窜着直奔他的衣角而去,他身形沉在半空,肢骸血骨都像要被打散在风里。

完全粉碎的表象之下,立在山野间的房子倏忽现出本型,满地焦土、残瓦堆叠,房脊烧烂了根部再落下,将瓷瓶砸成一地白花。

风拂乱他的棕发,眼里的青色幼火般明灭。

在灵魂几近被剥离肢体的恍惚里,安迷修想起了太多琐碎的东西,它们像城市里的霓虹灯一样用光线织成巨网,束缚的即是他这辗转颠沛的一生。

他还记得自己生为神骨,可以下地走路时即握得动剑。少年时他也曾持剑游走,每个曾见过他的神灵妖鬼无不叹服,说他百年之内,必可为神。

他也记得自己修为将满,像伤蚕破茧,风的力量极难控制,猛兽一样蚕食他的灵魂。那时他满身是血汗,手指扣进泥土里扯出一道血痕,却仍执拗着渴盼天光,满心梦想着百岁成神之日,大风纵横百里,神使手持神令而来,赐予他穷极一生去求取的希冀和光荣。

他更记得即将成神的最后一个晚上,远山绵延的大火,群狼撕心裂肺的声音。他散尽全身修为来挡了最烈的一道劫火,原本灵魂都要散个干净,却又在濒死时听见最后一匹小狼的嗥叫。

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双剑支撑的就不再是什么风神的信仰,而是两条彼此支撑着共同呼吸的生命,一条给他自己,一条给将死的幼狼。

救赎从不是单向的赠与,救赎永远是彼此的依存。

就像从第一次让睡梦中的狼少年咬住自己的手臂开始,到无数个在夜色里挂上新灯的晚上,再到从不融洽却又无比默契的朝夕间,狼的天性孤僻使他认定一人便相当于认定整个世界,而安迷修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看似始终在照顾和承担,然而名为依赖和唯一的结,也早在无形间把他和那条生命一并捆绑了。

所以他从不曾怪罪或后悔,因为他自己也深陷其中。

在离开雷狮的最后一秒,安迷修说的是,“假如能让我回到十八年前,我会更努力地奔向你。”

原来临近死亡的感觉并不是撕裂一样的疼,而是轻飘稳实的,像落叶归根,回归他最初追寻的风的怀抱。

风嚣逐渐止息,咒痕迸出的红光却似乎更加明烈,在安迷修已然模糊的视线里,天地都像为血所染,满眼猩红的光芒,从天空到土地、从山脊到废墟。

光芒里却隐约透出狼的嗥声。

下一霎,耳边的骤风忽止,身下的烈火弱了气势,雷霆也隐遁大半,淹没在夜天的霾云里。

感觉到骨架越来越轻,安迷修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想要抓住一点掠过耳畔的风,却只抓到一只温热的手。

那只手不予他丝毫的余地,用像要将他糅进骨髓一样的力道,将他的掌心攥紧。而后便是身形一沉,安迷修跌进一个冷得彻骨却又温得发灼的怀抱里。

安迷修锁骨下的咒痕瞬间在空中散为浮烟,全部红色都像被原主纳回,显出全态的狼少年在满山劫火里落地,怀抱给过他一次重生的半神。

安迷修站稳在焦土与碎石里,深青色的眼底映出一双血红,像冥火灼烧,亮透一整个世界。

雷狮扣过安迷修的后脑,在满地狼藉的废墟里同安迷修唇齿磕碰,交换一个沾着血腥却又融着火焰的吻。

头顶是沉重如铅色的阴霾,脚下是攀爬着火焰余热的土地,风声贯穿其间,但他们都没有颤抖或止步,好像天地万物都静止,唯有这两条彼此救赎又相依共存的生命,用这样一个轰烈又绵长的吻,缄默着阐释了沉淀过十八年光阴的千言万语。

风声又起。


安迷修从促乱交织的气息里脱离,察觉到手心越发真实的虚无感。风扬起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安迷修双手越过雷狮的肩头,用尽全力拥抱他的身体。


废墟里的血光愈渐浅淡,最后的雷电拨开阴云,和狂风的余威一并起势。在彼此愈渐淡薄的呼吸里,安迷修温声说:“谢谢你来。”


雷狮拼力箍紧怀中愈轻的身体,过度对力量的燃烧使他同样气息不支。再开口时他连喘息都钝痛,出口的话近乎气音。


“我很值得。”


安迷修头枕着雷狮的肩窝,他们像树干与根脉,哪怕面临死亡,哪怕风雨摧折,也仍无法被撼动彼此的距离。


安迷修极轻地笑了,雷狮却只察觉到肩头的湿热。


安迷修的气息已然弱如游丝:“我们会死吗?”


雷狮加紧了怀抱安迷修的力道:“我不知道。”


用最后的力气,安迷修缓声说:“那就一起吧。”


救赎从不是谁予谁生命,救赎永远都是同生共死、一并呼吸。


在直逼天穹的火焰燃尽过后,雷声隐遁,狂风屏息。



08



下午的阳光温得养眼,歪斜着打在老杨树郁青的冠盖里,裁碎了的影子便散在地上。


盛春里的风往往和暖,像不大安分又足够温柔的手,撩拨开一整片森林的窸窣,也挑起倚着树打盹的青年棕色的短发。


青年正头枕双臂靠着树干,腿上盘伏一匹灰色皮毛的狼。他睡得很沉,偶尔却仍然能习惯般地探手揉揉那匹狼的脖颈,换来狼舒服的呼吸。


他们只是静静地在树荫底打盹,却好像一场梦里就过了大半辈子,直到日光西斜,暖风渐沉。


晚霞灼目的光晃了眼睛,青年恍惚着睁眼,眼底深青的颜色像极了一方碧海。只是再睁眼时,海里映着的不再是沉睡的狼,而是身形瘦高的少年。


黑发紫瞳的少年凑近了刚醒来的青年,温热的呼吸萦在他鼻侧,嗓音喑哑,语声懒懒。


“醒了?”


“醒了。”




——END——



终于不用发外链了...之前一直被lof屏蔽敏感词...

关于结局的话,其实是指雷狮和安迷修一起用全部的力量扛下了最后的劫难,换回了他们的平安,但是同时他们也近乎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了。雷总失去的修为太多,所以偶尔会变回狼的样子,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少年人的外表。

整体线路就是十八年前,一百岁的安哥在成神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发现雷总的家乡遭到了劫难,就用几乎全部修为挡了下来,剩下的修为一半救了雷狮的命,一半封锁了他的记忆(因为不想他想起伤心事),而锁骨下的红色咒印就是他们的一个纽带,咒印存在的时候雷狮的瞳色是紫色,也就是没有想起那些事的时候。雷总偶尔会梦到的那些东西,都是他记忆将要恢复、安迷修能力减弱的表现。后来安哥越来越虚弱,能力一点点散尽,雷狮的瞳色恢复成原来的血红,这就标志着他什么都想起来了,而安哥也快死了。

这个故事里大概有两个奇迹,一个是安哥在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因为看到雷狮而活了下来并给了他这么多年的安稳,另一个就是故事最后,两个濒死的人在最后一次劫难里拥抱着挺了下来,最后终成眷属啦。

第三个奇迹应该是lof的诡异敏感词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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