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磁悬浮碗

信云《七弦桐》

三小时速肝产物,送给色色 @无色 的文

希望在冬天读这个故事的大家能感觉到一丢丢温暖x


-

 

 

“这耸天的大树,自根底到冠盖,我都是离不得的。”

“若定要离呢?”

“无根可栖,恐会魂魄散个干净。”

“那你便栽在这儿,待我年年归来寻你。”

 


·壹·

 


深林层错,白霭作薄而难望穿的幔帐,环匝萦上绿影参差。偶有三两枝杈自拥作团的雾里探出半身,却又遭了纠缠,灰绿的皮桠沾了浅白,枝纹寸寸生皱。枝梢立着的小鹊被步声惊散,羽梢的黯色片顷又被纳进这满林幽邃里,像是一掠短翼便会魂飞魄散,不在这林子里留丝毫印痕。


韩信一步两折,五步三转,还未入深山迷途,步履便已比山路更萦回。他入这称不上名的梧桐林后已兜转许久了,本清明的头脑,绕得几柱香过,却也经不住这打心底里生出的不耐与急惘。他虽吹多了关北的烈风,且在江南一带是生客,却本也不至于连一方小小树林里的路都辨不清的,今日却仿若着了邪,进了这林子里走过的路同他误入这林子的原委一般,模糊不清。


韩信是循着一阵琴声踏进树林的。那声音起先渺远不知从何处来,辨不清质感或曲调,只听得倏忽一两声清响,像是自四面八方敲打而至。韩信愈想辨听,琴音便敲得愈远,直到韩信已觉得两耳模糊,仅得凭着一双腿任意行走了,竟误打误撞走入这深林。


无名小曲一声续一声地叩响,韩信但凭已微迷蒙的神识前行,只觉眼前交错如城池梁柱的树干逐渐明晰了,甚至已可隔了愈发薄的雾霭去看清某一枝杈上攀了几星尘土。韩信察觉异状,驻步四顾而不得所获,入眼的仍是空荡荡一方无人迹的深林。


韩信忽而睨到远处白雾深处的衣角。那琴音澈明清净,仿若涓流回肠,堪堪将水弯折至韩信足底,复又一圈萦一圈涤这扶疏树影的淋漓古魂。韩信忽而觉得自己听到的更像是携了调子的风声,薄远得他无处可摄,却又生生推他步步迈向那风声所起的地方。


那白衣角的人影愈近了,韩信下步颇轻,鞋底踏上泥石的细碎声响混入风与树的窸窣里,未打断那倚着梧桐的弦声。眼见韩信已近可探手触及那身影,倚树而坐的人骤而起身,韩信尚未辨清那人的相貌同他手中琴木的漆色,电光石火间只觉天地颠倒,头脑忽地沉重了,恍然里下一霎竟已足底发软,驻在一块不属于那树林的荒地上。


韩信惊而移眼,乱草托着远处的深霭——是了,那雾霭已在远处,韩信回了梧桐林外,他初入深林前的地方。


韩信无半点心思警醒或庆幸。他一手虚握为空拳震了震额角,身形趔趄两步,方才似是自云霄上坠下的身躯才寻回些知觉。韩信复又拧了拧拳腕,趁灵台稍作清明,复又踏步入那方才将他遣出的梧桐林里。


他素来不信鬼神异事,今日这些个不信竟将他一口气好生玩弄。想他韩信纵马瀚海多年,提过的头颅堪抵贵胄捧过的酒盅,身为武将向来赢在个“无畏”,一腔胆量未被这林子里的异状削去,反而复又平添两分欲探知一番的好奇。


他遁着仍未散去的对于那路的印象,凭三分直觉七分心念,竟又顺当寻回方才那处地方。这时他才辨清那棵梧桐的与众不同。同是上了年岁的梧桐树,此一棵却尤直拔,冠盖郁青而枝影连密,竟恍惚透些寻常树上不会有的生气。


彼时琴声已止了,韩信只觉足底复又轻飘,风从四面八方来,拢向他的魂魄。受了某样神异的指引一般,韩信倏然回头,登时对上一双共碧海青空一色的眼。


白衣衫,焦木琴。眼前人额束一抹苍蓝,轻风已止,衣袂却仍同他已止息却未散尽的琴声一共起扬。


韩信一个愣怔。抱琴的人稍低首,随意拂去琴木上覆着的桐叶。他复又抬首,眉眼若琴声琢的白圭,清远不可触。


“为何回来?”


——果真是他遣了韩信出林。那他是何人?此处的地仙?还是鬼神自地底来,驻在此处休憩?韩信满腹狐疑未启,出口却答:“我...又听见那琴声。”


抱琴人不再出言,兀自又倚回那棵最大的梧桐树,阔袖铺在深浅不一的苍翠里。他将怀中的琴稳置膝上,韩信才看清那七根弦皆质色澄明若蚕丝蛛线,根根嵌在雕作竹形的纹痕里。


“你可是此处的地仙?”韩信蓦然问。


“承蒙你抬举,我不过是栖在这棵梧桐里的小小树神。”树神眼也不抬,颇仔细地调弦。韩信只觉四周弥耳的窸窣嘈杂都已止了,偌大一方天地仿若只余下这一处净土,扫尽韩信满腹的杂质,狐疑或惊诧、恍惚或茫然,一并跃出云外。


“那你可有名姓?”


“赵云。”


韩信想要再问,言语忽又被自赵云指下起的琴音打断。这曲子同方才的有异,却俨然是一类韵调,韩信难唤曲名,却只觉这甚算不得成形的小调分外入耳,像苍山雪顶掠过白皑的月晖,声声叩他的额头。这般景状里韩信已顾不得旁物,脑海里只余下他得以再度寻回此处的庆幸。耳边萦的声音已大抵已温过园亭外的春水了,只消一绕,便连铁板铜钲也可融得粘糯。


弹至一阕末尾时赵云止了琴声,掸弦上落的薄尘时他才睁了本阖着的眼,才发觉韩信竟还未离去。却只见得他枕着石头半卧,斑驳的树影撒坠在他颇深的鼻翼侧旁,撒在他微颤的眼睫上。赵云便踱近了,蹲身抬手在韩信的眼顶晃了晃,本以为他已听得入了眠,韩信却倏尔睁眼。


赵云第一次在旁人的眼里看见星色。


那是深青一双眸,蕴着边关铁马踏出的黄沙,涌风浪过后滩岩上的潮痕,本锋利得可直摄入人魂底的眼睛,此刻却融满明晰的星光。


“还醒着?”赵云开口。


韩信闻言,蓦扯了扯嘴角:“这样的琴声...我这辈子都不曾听过。”


“那便常来吧。”


韩信被赵云的话慑得一怔,稍瞠目问:“你可是说真的?”


赵云收回遮在韩信头顶的手,韩信凝目,午后云顶淌下的金光撕散了障目的雾,偶有泓璨金低垂,跃过赵云的脊背发梢,将晕影镌在韩信的发角。赵云在这样的光影里开口,声音缓如他指下七弦琴里淌出的音流。


“你这样的人我也未曾见过,你若偶尔没事做,也可以来这里。”


 

·贰·

 


白露覆在枝梢叶上的脉络里,从着风摇颤而坠,懒懒打个旋儿,复又被裁成饱圆的白珠,敲在被苔痕侵上点碧色的藓石上。四迸的水星像雪末,蹿跃着不见了形迹,只余下露水敲青石的声音,滴滴答答。


“今日要同我讲什么?”


“讲战场。”韩信窥得赵云眼底掩不住的神往之色,颇泰然地提起他最常触及的地方。


这是韩信同赵云相识的第三月了。彼时梧桐树已开了花,苞朵嫩黄得娇俏,偶有几朵被昨夜的雨水送进泥土,半埋在稠黑里的几星花色也是俏的,为这本寂清的梧桐林添了点盛时的味道。韩信眼见着赵云栖身的梧桐偶尔掉三两旧叶,复又抽颇嫩的新杈,直至在江南的盛夏里开了花,他只觉得赵云果真是同这棵树一体的,眼见着梧桐愈发繁盛,赵云的眉目也愈朗然了,每次韩信来寻他,看到的都必是副舒展的面孔。


赵云善琴,但会弹的琴曲总归有限,韩信近乎日日都来,不出一月便耗空了赵云会弹的那点曲子。有时赵云也会笑韩信几句,嗔他闲人多事,自己的曲子都弹光了也还要来听,韩信便笑应即便听光了也仍是要听的,赵云便也低低嗤上两声,偶尔信手拨两支不成完调、随意编来的小曲。韩信便随意拈枝草叶卷成个细管,含在齿间应和着漫然吹出些声音。赵云说那是小孩子玩的把戏,韩信便顺着答,所幸小孩子碰上了个不嫌他吵人的大哥哥。赵云被韩信这话弄得猝不及防,一时不知该不该真的摆出点长辈架子,便只好低了头很不自然地拨琴,韩信便拈根草挠挠赵云的鼻尖,引出树神一阵喷嚏。


春末时赵云忽然说起人界的风筝和灯会,韩信便问他可要同去看一回灯会,赵云却低首不答。韩信知道赵云是揶着些秘密的,就像他有时会坐在稀疏树底的石上,仰头看被头顶的乱枝掩了小半的天,偶尔呵出声轻微的叹。


有时赵云也会蹲下来摩挲他那棵梧桐树底的老纹,像在告慰旧友。赵云不爱说天上的神仙,不爱说雷雨和火,他似乎极厌那些东西,每每逢雨时赵云的眉心都锁得颇紧,若赶上起了雷电的日子,他的神色便赫然由忧虑转为一种不知来由的惊惶。韩信不能多问,更不知如何教赵云安心,每逢雨天便必然早些去寻那梧桐林,给赵云递一把染了不同图式的油纸伞,即便这伞对赵云全然无用。


韩信爱听赵云讲树林里的故事,但赵云不肯多讲,常讲至关键又收了话,搔得韩信心肝发痒却又无计可施。韩信则对自己的故事慷慨些,他常对赵云讲赵云未曾见过的事,对他讲这梧桐林外更广袤却也更喧嚣的大千世界,赵云显然是好奇的,却从不肯跟着韩信踏出树林去看,只静听着韩信的言语,偶尔扬一扬嘴角眼梢。


“战场大多是在疆界的。那地方长年荒芜,有时长路行军,连一捧清水都喝不得,干粮噎口又难果腹,扎营之处风沙也急,若赶上冬日里苦寒,那雪虽白而厚,却不是南国的人盼着吟赏的雪了,边关的雪总归是刺人又碍事的。”


“我还记得七八年前在关口的一次。那时我进军队不久,平日练兵时枪是握得很稳的,到了满眼都是敌军的时候却远失了分寸,着实被那样的阵势震了一震,那些刀刃和硬盾磕上我的枪的时候,虎口麻得近乎活动不了,连枪都险些脱了手。”


“那后来呢?”


“后来也没什么可讲的,不过是留了道疤,战场上的寻常事。”


赵云不再答话。他只是看着那棵梧桐树上一朵离了枝叶的花,瓣芯已被雨水摧得残缺了,从着风坠进潮壤,算是归根。


“我也想去关北,去看一次那里的大雪,或者带一捧那里的黄沙,再或者干脆跟着你一起上战场。”


韩信被赵云的话惹得一怔。


“那你可愿意同我一起离开这里?”韩信试探着问,又道:“我不过是江南的客,不出几日便须回关北了。”


赵云闻言只是若有若无地吁气,像是轻嗟。他抬眼看看被重叠如楼阁檐脊的树冠裁剪得散碎的天空,应道:“我是受命镇着此处的。”


“什么?”


“我本不过是个未修成形体的散灵,碰巧路经此处,却被这里的怨气缚住,后来便干脆被地神化作一树神,镇守此处的气运。这儿受过天罚,余怨未清,只恐......”


韩信眉心一紧:“只恐什么?”


赵云视线一错,转而道:“已无妨了。”


韩信直盯着赵云的双眼:“你不要瞒我。”


“当真无妨了。”赵云扯出个笑容答,“你先回你的地方吧。”


“那你——那你呢?”


赵云看着韩信几近急迫的神色,想起他初见韩信那天这凡人即便被邪气所扰却仍可稳住阵脚的那份气定神闲,只觉这样的失措不该属于韩信这样的人。他难以说清韩信在失措些什么,人的生命不过是天地蜉蝣的一息,离合都是常事,赵云虽见过的凡人不多,却看得很透。韩信见过这样多的人间百态,应当比他更明晰的,又何必拘于这一辞?


赵云沉声道:“这耸天的大树,自根底到冠盖,我都是离不得的。”


“若定要离呢?”


“无根可栖,恐会魂魄散个干净。”


“那你便栽在这儿,待我年年归来寻你。”


赵云依稀看见韩信紧攥的拳上赫然亘了两三青筋,心口便没来由地一动。他又忽然想起了同韩信相识后的第二月的一个黄昏,红霞灼灼,韩信忽而道:“我听过各类宴席上的丝竹声,也听过坊巷里的各类小曲,你这样的琴声我是第一次听,算不上艳耳,却只觉得听过一次后,便再不想听其它了。”


手脚不受控般地,赵云踱到韩信面前,像初见那日的新奇一般地,抬手拂去落在韩信肩领上的梧桐叶。


“那我便栽在这儿,待你年年归来寻我。”


 

·叁·


 

韩信发了疯般地策马疾驰,白骢长奔至疲倦他也全然不顾,任凭马蹄踏在水沟里激起骤然一个趔趄,再勒缰绳时已又是阵丧了魂般的疾行,满载着自关口沙场来的烟尘和沿途的浊水泥泞,摩着疾风与江南湿漉的雨水,一路拼尽全力向南行。


他的左臂正因紧勒着缰绳过久而作痛,临行前副将往复嘱咐自己养好伤势,这些他都已不大记得,日夜川峦都在疾行里颠倒了,颠倒在他先前在疆场上心口的紧颤里。


他左臂的创口正源于那时。风沙滚滚直呛口鼻,土砾的钝腥闷和着血气,韩信骤然在扬枪的一霎心口猛地一紧,旋即是近乎痉挛的抽痛。


那样的颤感让他没来由地一霎想起梧桐林里的琴声。他忽而忆起数月前离别时赵云未说完而故意藏回的话,忆起赵云为他拂去肩头落叶时的神色。那时他扼着赵云的手腕,在他苍如青空的眼底看见他从未见过的、像是在道诀的神味。刀刃刺破铠甲挫入皮肉时韩信才在那极短的一恍惚里醒转,他发了狂般地纵马骋伐、枪枪挑颅刺颈,战后第二日夜半他便策急马离国,一路往南,快马奔行数不清多少日夜的光阴,心口的颤栗未见消减,反而日益闷重。


他看着眼前起伏迭折的路的轮廓愈发明晰了,身下的马稍放缓了步伐,显是已辨出这是韩信所要寻的地方了,韩信却迟迟不肯停步。


眼前没有梧桐林的轮廓,甚至无丝抹葱郁的影儿。平丘起伏的形貌仍然熟悉,却再无丛树排立其上,更无白雾或游鸟、背影或是琴声。


韩信在迷蒙的淅沥里驻马。


眼前是连山的荒芜,倒地的树干近乎全然光秃,偶留余几片碎如渣滓的枝叶,自梢至顶尽是焦黑。眼前不远处最大的那棵梧桐已断为数截,半身没在堆积如洪的火灰里,遭过雷亟的斑痕蜿蜒其上,触目尽是悸寒。


韩信颤着身躯下马,万敌当前的刀林血海里他不曾颤栗,刀刃横刺他的颈脉时他亦不曾颤栗,此时分明只面对一片火后荒地,他却已然状如踏足入修罗炼狱。


他在半埋在焦土里的竹架前止步。周遭的土石已透出濒枯的灰黑,竹骨亦被烧得残破,仅剩的一块油布角上覆满污痕,被埋在最大的那棵梧桐树边上。那大概是赵云在天火将至时所埋的了,只不过泥土遭埋而焦松,经多日风摧后才翻出这土中的残物。韩信甚至近乎可看到赵云埋伞时的神色了,是否直至烈火焚上他的灵魂所附的梧桐树时,他仍在期望着那自己所予的油纸伞可为他遮蔽丝毫的风雨声?


韩信早该猜到,也早该有所预料。他曾问过江湖道人,知晓赵云所弹的曲中多是神魔妖异吟诀别的悲音,也知晓赵云抬头望过的天里曾一霎闪过紫黑色的凛光,更知晓赵云厌天上神祇、厌电火骤雨,那都该是苍天降遣的征兆。他从来不是无所怀疑,也从没有想过束手认命,他本想着边关战事捷后便辞回,去访求可以让赵云离开这树林的方法。他只是想再等一等、再盼一盼这侥幸,但他从不知道天火不待,更不悯众生,不悯他的赵云。


“这儿受过天罚,余怨未清,只恐......”


“这耸天的大树,自根底到冠盖,我都是离不得的。”


“我也想去关北,去看一次那里的大雪,或者带一捧那里的黄沙,再或者干脆跟着你一起上战场。”


“那我便栽在这儿,待你年年归来寻我。”


蓦有行船的樵夫自溪的另一头来。他停了桨,朝着梧桐林颇哀喟地一嗟:“这地方前段时间遭了山火,火烧了快三天才全熄干净咧。说来也蹊跷,不知哪里来的雷,刚好就劈在这个林子里,这边镇子里的道士都说是神兆,说得倒是玄乎,只可惜这么好的树了......”


眼前不再有琴声或是白衣,更遑论立在枝底额束着一抹蓝的影子。雨势逾烈,寒气钻透层层衣衫刺进骨血,淋透满山的劫后荒野。风卷着凛如箭弩的雨星汹涌着扑来,刺打在韩信的鼻翼上,刺打在曾经葱郁的梧桐林里,刺打在最大的那棵梧桐树曾经直拔入穹的焦身上。白骢吐着舌舔舐泥土里潦积的水洼,偶尔翕鼻去嗅枯草的焦气,这些都未被约束——他甚至已无力去握那水痕斑驳的缰绳了。


满地焦灰,空余着亘在韩信臂上结痂后忽又如撕心破膛般疼的长痕,一声复一声激这荒郊里无回响的层音。


 

·肆·

 


将军韩信归国,先前的大战得胜,封赏因他私自远走而耽搁许久,国主的不悦终究被战功掩住。庆宴一场复一场地张罗,有时韩信被没在金樽羽觞的堆儿里,只觉万事恍惚如大梦,却说不上这宫宇浮华是梦,还是那片梧桐林里的人影是梦,只是每每听得丝竹的华曲,他便常常忆起那七弦琴拨出的泠泠琴声,这是真的。


韩信说的话愈发少了,做的梦却愈发多,又往往醒时只知做了梦,却不知梦见什么,只照例在每一场丝竹喧嚣的宴里回想他的梧桐林,在每一次昼夜颠倒的朝晖和月光里失神,想那场劫后的雨,和雨前熟悉的轮廓。甚至有时练兵正忙,他会在倥偬间忽而叫住一途径的将士问:“你可听见琴声吗?”


军中人人皆道,韩信回军后每每从战皆态势如狂,武艺有进无退,却独独少了些东西。后来有将士说,韩将军挥枪时的一股子意气几近被磨平了。


于是又有人说韩信先前去江南时是遭了邪,说那地方灵蕴太盛,山水养出的妖异气也足,不知韩信可是在某处山水里碰上了什么妖怪或谪仙。便当真有人偶尔调侃韩信一句,问他可是见了神仙,韩信从前本是不理这类玩笑的,或干脆大大方方玩笑地一和,如今却十足十地较真,只应一句“神仙也是怕天火的”,也无人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战事又在恍惚的日子里来了。所幸韩信提着枪时仍是精神的,至少还不至于得闲去幻听无人听见的琴声。


边关的末秋尚未飞雪,瀚海百丈,天上地下一派浊黄。长风凛涌而上,韩信骋马逆风而前,身后是旌旆飘摇,烽火逶迤,滚滚烟尘淬进铜钲 ②与鼙鼓的震鸣里,孤雁折翼,枯草扑折。鼓槌铮铮铿然,万马齐喑,韩信怒马踏飞沙,凌走烟,在遍地如洪涛倾覆的兵燹 ③里掼枪而过,劈铁为屑,阵马群靡。


韩信在如潮的马嘶声里戮力向前,不遗余力,近乎每一出枪都刺掷半条性命。战场上的将军从不应分身,他却在喧嚣至近乎震得他耳鸣的铁器相接声里依稀听得什么熟悉的声音。


他复又骤然想起那句时常入他脑海的话。


“我也想去关北,去看一次那里的大雪,或者带一捧那里的黄沙,再或者干脆跟着你一起上战场。”


韩信恍然一滞,任由兵刃刺划在他的背上臂上,双臂已渐觉疲软,他却只拼力吊着满腔罔顾一切的近乎疯狂的余勇,横枪如斩棘劈荆,却也刺回他一身血痕。天顶的风嚣愈烈,韩信狭目极视,敌军只剩几分支,他的军队正在后撤,他却罔顾副将的呼喝,纵马亲扫余敌,携着一臂伤疤和满口浊血。


韩信忽而在恍惚间觉察到心口的猛然一紧,震颤难息,痉挛般的抽痛。


飞沙迷眼,韩信只觉双目酸胀,骤而被沙砾蒙湿。他只觉天地间的声音仿若皆止息了,时间止在某一霎里,像是那一日荒原上倾盆成烟的暴雨,瀑般燎热他的眼眶。他忽然听见渺渺琴声,游丝般一声续一声而起,荡入遍天浊云层霄。


朦胧中现出明晰的白影,东风乍起,欲图后逃的敌军的伤马在烈风里摇趔四蹄,韩信只觉登时寻回满身气力,长枪回势,星点的碎光萦枪尾而环生,涌起灼灼光河,涌出昆山玉碎里自雪巅与桐叶里惊坠的琴音。


眼前的残兵衰马尽颓,韩信下马,任凭殷红的刺痕亘在面颊之上,他已难觉到疼痛了,亦难觉风声、血腥或是其他。他只看到萦着他的枪的雪一样的碎光复又齐聚,拥出他朝暮颠倒里日日入梦却日日不可触的旧影。


热眼里韩信只听得恍惚而安稳的声音,字句叩在他耳畔:“我回来了。”


韩信拼力将那白衣的身形箍入怀里,像是当日他在荒野上勒着缰绳的力道,攥稳了便再不肯松开分毫。周身的伤痕都不觉,风沙与战马都不再入目,仅双眼没在怀中人肩头的衣衫上,倏忽湿润而温满。


韩信颤声:“关北快要下雪了,可……留下看吗?”


韩信察觉到赵云温热而悠长的呼吸,像是春朝里的梧桐树,骨节直拔,落叶归根。


“万幸,赶上了和你一起征讨的战场。”


树神归元引来的大风将韩信片顷近乎送到疆场边缘。他看见混着鲜血与炙热的视线里的人迹已渺小如蚁,足底托起他身躯的力道像极了初入梧桐林那一日的风,只是这两场风遥遥应着,已然如枷锁捆绑他这注定难逃琴音之扰的一生了。


韩信同赵云立定在荒芜的沙丘上,仍浑浊的视线里,韩信却看清眼前同海天一色的眼睛。


他深知这不是场梦。


回江南那一日所见的劫后荒野仍鲜明镌在韩信的眼里脑中,但他仍抑住了那样摄他魂魄的恸觉,即便开口的声音仍然夹着北风底冰河上泊的味道。


“你是怎样回来的?”


“天谴确是来了,梧桐已死,但那古桐留了心,将我的魂魄复又托在了旁处。”


“托在哪里?”


赵云同韩信分开些许,指腹摩过他被血染透的襟口,终驻在他的左胸膛上。隔着铠甲与衣料,韩信却似乎仍能感受到自那指尖一寸一寸直挫入他骨髓的温度。


“这里。”

 

 

——终——

 

注释:

  1. 七弦桐:七弦琴。摘自贺铸《六州歌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2. 铜钲( zhēng):古代行军乐器。

  3. 兵燹(xiǎn):文中指战乱中的野火。

 


©笑而往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