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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武《春风渡我》

年下养成,门派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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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第一次打照面是在个霾云纵横的夜晚。武当在深山里迷了路,从金乌临顶走到残阳投海,再到夜雨裁过树冠,零零散散湿透衣襟。剑匣背得久了便难免成了负累,他却仍执拗着不肯卸下,走走停停许久,不知绕着同一棵树兜转过多少回,才依稀听得游丝一样隐现的捣衣声。

杵声清脆辽远,声声捣打武当的满腔归心。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归去何处,只是听得这样的声音便难免思恋有烟火气的地方,却又无家可归,只好用那点修行来的毅力吊着精神,朝声音来的地方走,直到看见不远处一星萤火般细弱的光。

房檐底挂着破了洞的纸灯,焰火在内里气若游丝。

武当反手叩了三声门,无人应答。

他清清嗓子才开口,声调仍然喑哑:“叨扰了。途经此地,口渴难耐,可否允我一碗水喝?”

这次他听见了声音,只是应答的却是孩童的哭声。那腔调稚嫩柔软,刻意收敛却仍收不住气音,像在拼力讨着呼吸。哭声听得武当心口一紧,也顾不得旁的,喃喃着“失礼”便起力推开木门,在闷重的吱呀声里阔步入院,直到在乱草堆里看见个血淋淋的孩子。

这孩童不过八九岁模样,鬓发皆散,几绺乌发被血糊了面颊,又淋过雨水,面庞是森森的白。他的单衣上尽是血痕纵横,泪水糅着雨水难以分辨,他仍在因疼痛而抽噎,牙齿咬破了下唇,才为冷得发紫的双唇添了点血色。

然而即便正如此狼狈,孩子仍极力试着爬起,直到身形趔趄着半跪在地。武当忙上前去扶,解了剑匣褪去外袍,匆匆将孩童裹个严实,又登时对上双极亮的眼睛。

那样的眼神让武当呼吸一滞。澄澈而不浮浅,锋利而无戾气,哪怕已因血水而难以大睁,武当却仍从中窥得近乎倔强的韧性。

像负伤的幼狼,不知温驯服从四字怎写。哪怕遍身血肉淋漓,也必不让出分毫气势。

武当蹲身,直视着孩子的双眼。他的手便搭在孩童的肩上,内力便源源不断地向孩童的脉络里渡去。像是终于觉察了点温度,孩童睁大了眼,携着满身血痕,朝眼前的道袍青年扬扬唇,极力展出个苍白乏力的笑来。

“你同我走吧。”武当道。

孩童攥紧了他的手,很软的掌心力气却不弱,像极了浮萍植根水岸,落雁栖身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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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天还是冷的,河里的浮冰融化,腾起的冷气便从郊野萦到市镇。偶尔日头底过一阵凉风,便吹得窗纸颤巍不定。身着纯白道袍的青年正端坐床头,冷白色的日光刺破窗纸透进来,又柔柔笼了他的身形,亮色便从鼻翼镀到他脊背。

他大抵已坐了许久,外头的天冷,他周身气劲也发凉,像座会喘气的活玉雕。这般清静的景象凝滞了许久,直到木门被蓦地推开,高瘦的身影撞破一室温热,携了满身寒气归来。

进屋的青年习惯性地抖了抖肩,长发高扎脑后,额前的乱发也顾不及理,便急着步子朝床边来。眼见着他手中的麻布袋已快扬到武当面前了,浅淡的声音才传到耳边,止了他随意得有些鲁莽的动作。

“外头冷,先去暖暖手。”

华山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手头的布袋便漫然朝桌上一抛,旋即兀自挨着武当坐下,偌大一张床榻足够宽敞,他却刻意将武当朝墙角挤了挤,凑近了笑说:“你给我暖暖?”

言罢便有两只指节微红的手扬到武当眼前,狗熊刨土般毫无美感地弯弯:“道长你看,都冷成这样了,你不该心疼下么?”

“自己拈个诀取火。”武当错开视线,却仍任由华山紧挨着自己往墙头挤,想想又补上句,“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还毛手毛脚如同个孩子。”

“道长你负责持家扛事,我负责被你庇护,不也挺好的嘛。”

武当于是睨了华山一眼,心说上次你随我除妖,见了满山妖异直接趁我不备把我锁在原地,自己一个人冲上去对付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十几年的日子下来,昔日的幼子如今早已能独当一面,对外倒是硬气如铁板,回了家便乖觉如野猫,摆出副孩子姿态扮弄可怜。

可他武当又有什么办法。换句话说,华山便正是吃准了自己拿他没办法。拿华山没办法的武当只好叹了口气,掌心张开又合拢,拥出一团火色的法诀,又摊掌将其移至华山面前。华山仍在看着武当,接了法诀后倏忽露出个不明意味的笑,旋即反扣住武当的手。

温热蔓延过两人的指纹,华山将武当的手握得更紧。他那般神色看得武当心绪不定,武当便侧过头去不再看他,却也没有抽回手去。

华山便颇得意地笑笑。分明法诀已渡来了,他却仍耍赖一般地握着身旁人的手不肯松,“我怎么觉着你这手比你的法诀暖和。”

“......”

“哎道长,我胸口冷,不如你再给我揉揉......”

“又手痒想抄心经了?”

“不敢,不敢。道长我饿了,你做饭不?”

“今日辟谷,你去那边打坐。”

“...分明是你犯懒。怎的年纪大的还学起年纪小的了,下梁不正上梁歪?”

“《御气心经》第十卷共四万字。”

“我去打坐。”

总算打发走了身旁这无赖,武当难得安生,阖了眼运气调息,脑子里却仍忍不住忆起些从前的事。

武当主修内功,原本也是想教华山道法的。只是后来往复思忖,觉着代替幼子决定人生终究不妥,过问同道友人不得,只好觅了下下策,牵着小孩子去抓阄。小华山摇摇晃晃地绕圈走,走到笔墨纸砚前低下身来闻闻,又踱到法经前,蹲了身细看。武当在一旁眼睛一亮,心说后继有人,却只见小华山抬抬手又放下,复又绕到旁处,捡起块碎银。

这倒看得武当头疼。但毕竟孩子既已选了路,便没有干涉的道理。本想着小华山大抵今后要做个江湖商客,正回身同算命师父交谈的功夫,却倏忽听得硬物坠地的脆响。

他回头看,眼前的场景对他如五雷轰顶。

小华山身量瘦小,却提起把长剑来,剑尖指地,地上散铺开被割碎了的银渣。

此后小华山便开始练剑。武当评判武学素来严谨而不留情面,说起华山的剑道,却也仍会满口称赞他的天赋,奇才已然不足以形容,天才二字或许可拟。只是幼子逐渐长大,褪掉满身稚气长成青年,随者身量愈渐高了,那脾性便也愈渐难以对付。其实华山待人还算随和,也从武当这里学得了义礼之道,却偏偏又生了旁杈,天生不拘于条框,洒脱恣意如浪子。

武当也曾同他深谈,说及华山若愿意独自浪迹天涯,武当必允他一个机会。那时平素没什么正形的少年倏忽面色凝滞,字句坚笃道:“我此生可是认定了要跟着你的。你既把我捡回来,这辈子便都别指望我离开半步。”

那话就此便如刀尖铁烙,字句狠狠镌在武当心口,教他毕生不敢弃之脑后。

抑或说那些言语便像极了棉线,弯弯绕绕糅进骨髓,交缠束缚着的便是彼此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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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风拂过柳梢,垂下的三两葱翠便摇晃着落了地,融进仍腾着潮气的春泥里。剑客着一身蓝衣,懒懒倚着树干打盹,被柳叶裁得细碎的影子便撒一把在他鼻翼,光星烁动,跳腾着晃过双眼,带起他眼睫的一阵微颤,剪影细密。他半身都没进遍地青葱里,身旁端坐着的白衣道长却显眼,面容如经了精琢的白玉,正阖着眼打坐调息。

华山小憩了许久才醒,再睁眼时日光已不比先前晃眼,不知可是错觉,身侧的武当却仍看得他眼晕。于是他漫然起了身,朝武当坐着的地方挪了挪,凑近了才缓缓开口,吐息仍温热,片顷便萦了武当耳际。

华山温声说:“道长,你这样子怪顺眼的。”

武当没吭声,仍不动如山,闭着眼默然打坐。

华山见了他那副样子也不急,只轻嗤一声,复又靠回树干去。他眨眨眼,隔了片顷又没忍住凑过来:“方才可紧张坏了吧?”

武当:“......”

“你这定力我可学不来。”华山仍不依不饶,“难不成是你看我这张脸不顺眼?若换我在打坐,身旁坐着你这般样貌的人,我只怕要走火入魔的。”

武当终于绷不住了,拧拧眉沉声道:“不要扰我清修。”

华山瞥见武当微红的耳根,却也不急着拆穿,只扬了眉笑得温热,“只怕是你自乱阵脚吧,道长。”

武当又不再说话,阖了眼想要重新定气,然而内息早已混乱冲撞肆意游走,早就没了什么章法可言。其实他早就明白近日修行成果欠佳,究其原因,勤勉未减、灵悟沛盛,他样样都不缺,只是凭空多了为身旁人分出来的心,而这点东西只消毫厘,便足够将他的镇定自持碎为齑粉。

思虑至此,武当才骤然发觉脑子里那点道法口诀早已不知所踪,唯有那些思绪拧成糨糊,惹得他头脑昏沉。但他仍未睁眼,只是倚上树干换了个姿势静坐,阳光懒懒溢了他半身,他仍觉得清醒又糊涂。

腿上倏尔压上个什么东西,武当不睁眼也知道是华山枕了过来。

很小的时候华山便喜欢这样枕着武当,初次这般时武当还在静坐,被忽然压上自己双腿的脑袋一惊,险些为了防御而将华山掀翻在地上。时日久了他便觉得习惯,双腿被压得发麻也无所谓,站起来甚而已经不会趔趄。还小些的时候华山只是枕着武当打盹,长大了便学得不安分,安静也超不过一刻钟,武当仍是让着,哪怕如今华山的身量已比自己高些,哪怕他心里清楚有些事不合规矩。

青年剑客枕着白衣道长,像是已经酣睡,却倏尔睁开明亮的一双眼,安静地端详武当。待武当睁了眼,入目的便是青年清俊的眉眼,笑意朗然,掺着灼热而不刺人的温度。

“真好。”华山喃喃。

“......嗯。”

“你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睡吧。”

“睡不着。”

武当张张口欲言又止,隔了片刻才抬起手来,指腹摩过华山的长发,“有些乱了。”

“回去你替我梳吧。”华山弯了眼梢,想想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同往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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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沉时,他们撑船回去。

火霞当空,烈色不过点染一笔,便渲透天幕半边。于是那一抹浓艳便从天顶蔓到水底,天地彼端尽是柔软的赤色,泛烁着在波纹里流淌。

船里无帆无棹,全凭武当以气来渡。木筏穿过水草蜿蜒的清河,新解冻的水纯澈如天泉,明晰地映着顶上的一方天空、底下的一双人影。武当负手站在船头,华山坐在船尾,偶尔自水里捞出一两枚青石,再横斜着一抛便是满眼水花,受了惊的水星从回纹里跃起,再怯生生地藏匿。

华山托着下巴,回身看武当的背影。

道长长身独立,白衣阔袖从风起扬,袖角的云纹便腾在水顶船上,搅得满河倒影都像极了被打碎在波纹里的银月光。华山看着看着便走了神,捺不住忆起这许多年。这许多年里他无数次看着武当的背影,从仰视到平视,再直至如今,多年辗转往来,他们像是被拉得很远,又像是被绑得愈近,兜兜转转算不分明。他所能确认的也不过只有一样,便是这许多年来自己看着那背影时,眼里的热度从不曾消减。

华山倏尔开了口,只是温声唤他:“道长。”

武当闻言回头,木筏未绊得水草,也未逢风浪,却仍是一个晃荡。

华山又道:“你过来坐一会吧。”

“好。”

武当于是低身穿过船篷,再坐到华山身旁来。温风拂乱武当的长发,几绺乌黑便遮了他的眼,武当正要抬手理一理,手腕便被华山扣回。华山凑近了些许,缄默着替武当将乱发理好,武当察觉得到手腕上鲜明的温热。他看着华山的双眼,张张口想要道一声谢,出口的却是一声“真好”。

华山闻言一怔,旋即扬了扬唇角,“什么?”

武当愕然一霎,错开了视线去看船外的天水。

华山便松了手,也转过身去看水里模糊清浅的倒影。傍晚只有微风温煦,船身却倚着霞光晃得愈急,他知晓是身旁人心绪不定了。

青年剑客便有些自得地笑笑,笑里扬着两分意气一分锐气,余下的七分尽是柔肠。春风拂船而过,剑客只觉耳根酥麻,他唇齿张阖,未出口的话又被风呛得琐碎,硬生生咽回了肚,于是满船只剩下微妙的静默。

船身晃荡片顷才勉强稳下来,水岸的草树前些日子仍枯槁,此时早已满镀了盛色青葱,树杈低压,于傍晚的风里缓缓垂曳。剑客默看着水底红极便转浅的霞影,隔了许久才倏忽开口。

“春风渡得了草木,怎还不捎我一程?”

船倏忽没来由地一荡。剑客侧首,白衣道长双目微瞠,凝视着自己迟滞许久。道长看着身侧的剑客,他周身披着绯色的霞光,便仿若天地万物都失色,只剩这一抹影子鲜明炽热,如归鸿掠舟,待他拥之入怀。

道长反问:“我渡得了你,你可捎我一程?”

剑客侧首看向道长,对方简明的几个字却如同对他授以天书,哪怕咀嚼良久也未必知其所以然,难得弃了狡黠,脱胎换骨成个风月面前的呆子。呆子愣了许久,直到道长禁不住展颜露了笑容,才将呆子从怔愕里勉勉强强扯个清醒。

世间情动,都不过是经年累积后的水到渠成。正如所谓摆渡,也无非是在征帆去棹里寻得自己的那一位船客,于是天地再无孤舟,只剩共临水岸的一双身影。

剑客倾身而来,挑了道长的一绺长发,指腹又摩挲过他的面颊,像宣誓自己的毕生虔诚,任凭道长已被自己扰得心绪不宁,任凭船身在水里连番搅动波浪。他揽过道长的肩来,极认真地阖了眼,小心翼翼地将满腔炽热熔成一次试探般轻的唇齿磕碰。

待相织的呼吸错开,才听得剑客那一句低轻的回应。

“却之不恭。”

——终——

就是草率摸鱼流,如果手感好的话可能会补一些这个设定里其他的生活片段吧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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